绘见

想到什么就写什么的白日梦想家。

唐橋

春政:


早晨,大约是六点,我的门外会传来“咚”的一声,非常轻的声音。那里的地毯上面,被放上一瓶冷藏牛奶,和叠得端端正正的报纸。

是芥川君。

然后,知道这偌大的宅子里并不是我一个人,知道天已经亮了,我就会不禁想要按住胸口,长长地舒口气。真难为情。但我这人在一天当中最害怕的莫过于夜晚——楼下的猫撞翻花盆,又匆忙逃走了。晚归的邻人将钥匙插进门锁。厨房水道传来水声。就连时钟的滴答声,好像都能让我从半梦半醒中惊觉过来。

昨晚,做了怎样的梦呢?

是葬礼。先代首领的葬礼。那个时候,站在我前面的森先生,脸上是露着悲切的,敬香姿势一丝不苟,活像茶室里奉茶的机械人偶。他用手术刀抹过棺柩里老人的脖颈,也不过是前夜的事。他有绝对正确的理由,为这城市暗夜的秩序,所以我是见证者。也是共犯。

可终究有些可笑不是么。

我扭头望向反射清冷月光的庭院。月光是那样的白,雪刚停不久。松枝,草丛。我觉得那光景很美,看得入迷。我真是个无血无泪的孩子。

在那之后,一个念头,突然张牙舞爪着钻进了我的心口。“将来,我的照片被嵌进黑边相框,在葬礼上,谁会为我献上佛香和花?”这思量毫无意义,却还是不由得让人去想。自己能留下那样一个谁吗。若不然,我这一生实在仿佛泡影。

我捏碎了手里的佛香。好难过。脚下也几乎要跌倒。

“太宰君?”

有人扶住我的肩膀,是森先生。

讨厌。

我没有哭。眼睛痛,一定是因为看月亮和雪景太久了吧。

我想,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起,我对这人间和自己感到不信,万事无聊,孤单得不得了——这恶魔般的念头扇动着小小的翅膀栖息在我的身体里,怎么都赶不走。所以我这个人,太宰治,终究还是不行。

就比如说放在门口的牛奶这件小事吧。

记得是在一次早餐的餐桌上,我随口说道:

“要知道牛奶这东西,就跟糖一样,在中世纪的欧洲,相当于治疗绝症的药剂。只不过,早晨喝才是正式的礼仪。所谓助眠效果,那大概是现代人发明的自我欺骗。”

芥川君睁大眼睛,似懂非懂。

但那天之后,他每日在取回报箱里的晨报时,就会从便利店买一瓶冷藏牛奶,然后轻轻地,“咚”的一声,放到我卧室门外的地毯上。然后,我的噩梦就结束了。


*    *    *

芥川君,我对你最高的认可,就是你虽然像我,却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人。

*    *    *


我再说说芥川君的事吧。

在一次重要的任务中,我遭遇了失败。说是失败,其实说不定是“故意为之”。

历代最年少干部,理所当然的,每次都会想出无敌的计策,指挥大胜的战争。——可如果下一次,下下一次,我想不到更完美的计策怎么办?就好像世界上最杰出的作家也无法保证每一篇都是佳作,所谓新作发表,每次,其实都是在心底抱持着极大的忐忑的。

太宰君。太宰。干部大人。太宰先生。太宰君、太宰君……

耳边的声音好吵。好想消失。

我意外地在附近发现了一条漂亮的河,人迹罕至。于是就离开战场,去入水吧。

为什么一定要死呢?

我的朋友也问过我,为什么一定要死。

撒娇?欺诈?想要什么东西的小孩儿故作姿态的谈判伎俩?我想都不对。可我就是这样,怎么也死不掉。捡了芥川君回来之后,就更是如此。

如果落进河里就来救我。

如果躺在雪地里就来陪着我。

我说的话,芥川君都会听,虽然独断专行,却每一句话都会听进心里去。只在“自杀”这件事上,我总是被他打断。

——你在想什么?我问他。

他摇摇头。

这个孩子眼睛里的亮度就像月亮底下的黑曜石,是个执着,又异常勇敢的孩子。不畏惧痛,也不畏惧黑暗,唯独害怕我的死去。

而我,真想死去。

“不是鸟儿,不是野兽”。我的耳边浮起这样的一首歌来。不是鸟儿,不是野兽,那是什么呢。《蝙蝠之歌》。

杀人。

恐吓。

欺诈。

罪恶其多难以计数。

我在追寻什么呢?为何而活?失坠的世界。负的十字架。大义。疏隔感。病的虚无像。不是鸟儿,不是野兽。我就连“人”也不是了吧。总觉得有什么灰尘般的东西在一点一点渗进背脊深处,然后下沉,变成了自我厌恶。负罪成为我的本性,这让人觉得每一日都好辛苦。

能做的就只有“笑”,笑着面对每个人。感受到哪怕一点点的被需要感……然后,被人感谢,被人说着令人亲爱时,又为自己这自私的想法羞愧不已。

我的朋友们,中也说,你恶魔般的智慧下有颗柔软之心,让人无从责备;织田作也说,因为你太聪明,只是个被留在谁都没有的虚空里哭泣的孩子。

你们才是,为什么要待我这样好?“向人类最后的求爱”还如此装模作样的我,羞愧不已。

对不起。

好想消失。

于是,恍惚觉得我的周身仿佛只是萦绕着物哀。冬天的花火,春的枯叶,在一切事物中,净是可哀之物。

活在这样的狭缝间实在疲惫不堪。可是——

可是转头看看,有个孩子跟在自己身后,在仰望着我呢。又或者是,无论白天多难过,回到家,就会发现那孩子在门口等我。我捡了芥川君回来,他的眼中就只有我,我是他的世界——所以,虽然难为情,我就觉得,还是得振作起来对吧。真难为情。

这世上有一些人被称作“老师”。教师、律师、医生、政治家,是因为教给别人什么东西,或者有所付出,才被那样称呼。我是芥川君的老师。温柔?温柔谁都可以做得到,但只有我给予他残酷的部分。老师若对学生施以过多的爱怜与同情,反倒是件侮辱他的事。

这样一来,芥川君难免陷入痛苦,说不定还会憎恶我。

身体上的疼,精神上的不安定。

被无视的寂寞、孤独……

要说是怎样的一种寂寞和孤独,有着二十亿光年那么远,那么深吧。哀伤和年龄是没有关系的。可因为他年轻,芥川君,无论未来如何让他焦虑、彷徨,没关系,“未来”一定在前面等着他。有些欣慰呢,真的。忧愁很美,孤独更是才华的来源。可到我如今的年纪,再把那些字眼挂在嘴边,就反而显得猥琐了。

只剩叮叮当当噪声不断的人生苦痛在我脑中回响。

——去入水吧。

啊呀呀,有点奇怪。唯独这一次,芥川君没有来救我。不知过了多久,天黑之后,我孤零零地从河里爬上来,回到黑手党的驻地。莫名的,心底空空荡荡。

经过走廊时遇到了中也。

“……太宰,你这家伙!”

中也揪住我的领口,另一只手握紧拳头,随时都会打过来似的。眉角在愤怒地抽动。

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。

“芥川君在哪里?”

“那小鬼不是差点被你害死吗。”

是么,我忘记了。指挥者消失踪影的战场,失效的指令。但芥川君一定会毫不动摇地继续执行我的命令,任谁阻止都没用。芥川君——

我推开中也,去到治疗室。那孩子,静静地睡在病床上,头上卷着绷带,周身是血和硝烟的味道。他仿佛死了的那模样很安静,白炽灯的光倾泻下来,在睫毛和鼻翼间形成了小小的阴影。呼吸,没有了么。  

我感到脚下快要跌倒。

不是鸟儿,不是野兽。我就连“人”也不是了。我做了怎样无可挽回的蠢事呀!

只想转身逃离这里。可这时候——

“太宰、先生……”

外套被什么人抓住了,回头一看,是芥川君。他醒过来,眯着因为受伤而淤青肿起的眼睛望着我。枯瘦的手指,颤巍巍地抓住我的黑外套袖子不放。

怎么了吗?我喉头发紧,说不出话。

“没什么。太宰先生,您看上去像是快要死了似的……”

咔嚓、咔嚓。巨大的半透明的齿轮出现在我的眼前。咔嚓。齿轮转了起来,变得越来越多,越来越多,密密麻麻。

——快要死的人不是你吗,芥川君?

因为我而负伤濒死的芥川君。因为自杀未遂从水里得救的我。

失败,全是失败之作。

我亲手捡回的孩子,这个头一次让我体察到自己心底还有“想助人,也想被救赎”的欲求的对象,竟然差点害他死掉——我什么都不想要!反正我的世界一直都是夜晚。脚下快要跌倒。我像个穿过了长长的、长长的黑暗巷子,才终于知道自己被抛弃了的孩子一样,好想放声大哭。


*    *    *

芥川君,你要好好看向我这一生,不得逃避。我将人世的暗影毫不顾忌地砸向你的胸口。成为骨气,成为血肉。

*    *    *


夜晚。或许是梦境。

晚风冰凉。远处温泉旅馆的灯火在闪耀着。眼前有好大好大的湖,像海一样。朱红色的,古典风格的走廊沉在湖底。

“会感冒的,太宰先生。”

踏着脚踩砂地的唦唦声,芥川君从后面走近,把他的外套披到我肩上。只穿浴衣,坐在水边,说不定真的会感冒哦。

我喝了一口从旅馆带出来的日本酒。指指盘起的双膝,笑着对他说。

“今天,允许你睡这里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不明白么?枕膝。”

于是他顺从地坐到地上,蜷缩身体躺下来,头,枕在我的膝上。那小心翼翼又拘谨的神色显得很可爱。

“这样可以吗,太宰先生。”

哎呀呀。这不好像反而是我在撒娇了吗?我点点头,把手指放进他的手掌心,让他抓紧。梦里的我总是十分温柔。

“就是这样。抓紧一点吧,再紧一点,芥川君。不然,说不定我会消失哦。”

“是,太宰先生……”

即便如此,芥川君还是很怀疑似的望着我。

这小笨蛋,大概以为我带他来这里是为了殉情吧?

殉情。

我与女性殉情,并不是因为爱。我呀,一直在避免去得到什么。觉得孤独,渴望与人相连,可应该给予他人多少的关怀,接受多少的爱慕才好,如何平衡,我全都不知道。觉得自己悲从中来——一想到要和什么人永远在一起这件事,就顿觉我不再是我,像是要变得透明,然后就此被吸进黑暗的深渊一样,恐惧无比。

死,那是寂灭、是意气。

月光满盈的空气里,难过得让人不禁落泪,什么都没有,剩下终结的气息。我们只会变得更加可怜,在羞愧的心间无法绽放任何创造之花。

所以我这个人,终究还是不行。

唉,好想知道自己有没有爱上人的能力。好想知道,什么时候,才能够坦率地诉说柔情,成为一个可靠的男人。

手指,被握得有点痛了呢。

我不禁苦笑起来。

“芥川君真是什——么都听我的。”

“非、非常抱歉。”

“嗯。”

这个孩子的话,无论我去哪里都会跟着我吧。义无反顾的献身,飞蛾扑灯,他都心甘情愿。芥川君对我不是普世意义的爱情——是无微不至,是“one way”……可是,拥有再美好的修辞,说到底,也不过是我卑怯的心底罢了。殉情,本来就不一定是要因为“爱”,也有人是想死得不得了,又害怕死,才和什么人手牵着手去死的呢。

对于轻轻松松就教人放弃了生命这件事,回头来想,只是变成我的罪业。很痛苦。

现在我身边没有快乐的人。

年轻的时光不再复返,在黑暗中,只能看着它们如雪片般嗖嗖的飞舞而过,什么都抓不住。但即便如此,我好像也还是无法死心。想要寻找正确的爱人的方法。不再成为灿然的神明,不是受欢迎的万年若众,被嘲笑说没出息,笨蛋老师,蠢父亲,泯然众矣,那也是我。——只有这个背脊小小的孩子,是我拼上性命也想要守护到底的。

什么时候,什么时候——

“希望你作为全世界最棒的男子汉,好好地活下去。”

我抬起头,看到许多的蝶。水蓝的、普蓝的、紫蓝的,飞过头顶,变成青色的花朵。飘落的花瓣落在胸口和脸颊上,使之燃烧,我因此而涅槃。


BY 春政

2017-10-21  22:16:10

*急がば回れ、瀬田の唐橋:欲速则不达。喻勿要心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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